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他希望这扇门能安静到他进棺材的那天。

“咚、咚、咚！”

厨房里的男人敏感地停下正在搅拌咖啡的手，像是有某种职业病似的紧盯着响动的房门。那声音沉重而执着，不像是敲错门的送报员或保险推销者，当然更不像是贩卖小零食的童子军——那些一刻不得闲的小鬼们还在学校上课。剩下的只有那些恼人的摩门经传教者，但上个月他们刚刚在这楼里挨家挨户地敲了一遍门，难道对上帝的爱让他们忘记了在这里受过的冷遇吗？他安静了片刻，脑子里闪过了数个遗弃这个住处的计划。那咚咚咚的敲门声又响起来，仿佛是确信他就在屋里，又好像是带着什么必须见到他本人的任务。它听起来很有礼貌，稳重而不急切，让他最终选择了不打草惊蛇。

女人？

敲门的人是位女性，她穿着黑色的西装外套和裤子，岁数在三十五岁左右。她面容陌生但却温和，皮肤白皙，却没有高加索人种那样棱角分明的骨骼，不像他记忆中的任何一个。她身后一步之外站着个男人，身材瘦削，看身型应该比较年轻。那个映在猫眼中的影子有着滑稽的圆形轮廓。他偏了偏角度，却依然看不清男人的面孔。

“有什么事吗？”

他打开门。

“FBI，我是特别探员艾丽娅·基里奥内罗。”齐耳短发的女性抬起手，把证件本打开亮出有照片姓名的身份证明卡给他看。她的眼角带着点温柔的笑意，嘴角却是严肃的。女探员扬起头，目光在男人的鼻尖处停留下来。“你是里包恩先生吗？”

“抱歉，这里没有这个人。”

里包恩说着就准备关上刚打开一半的房门。他像是正面对着超市里摸不到货架顶端的主妇似的，动作自然，声音冷静，在旁人听来有几分事先已有准备的含义，敞开的门顿时变成了请君入瓮的前奏。艾丽娅身后的搭档下意识地夹紧右臂，西服的摩挲声将里包恩的注意力引向那个年轻人。

“先生，请等一下，我们有几个问题……”

艾丽娅例行公事地开了口，却不明不白地停在几个单词之后。起初，被询问者回避的态度加重了她神经的紧绷，毕竟再专业的警探也不愿意一大早就遇上不合作的调查对象。但对方关门的动作只持续了那么一两秒钟便停滞了下来。他的眼神越过她的肩膀，一动不动地落在了她的搭档的脸上。她少许地有些迷惑，不知道这位刚刚表现出完全拒绝的男人从自己刚入职不久的新人搭档的脸上究竟看出了什么。手头的案子势如山倒征用了所有的探员，若非如此，这位千方百计才挖到的先生准会由经验更丰富的老探员来负责。

“Fo……”

艾丽娅一时愣住了，她和同事们设想过许多可能的情况，比如拒绝回答问题、提请律师，甚至试图逃跑，事实上在公寓外早已安排好本地警方的便衣和警察，以便随时进行追捕。但里包恩的反应与她预想的任何一种都不一样。高大的男人站在她面前，嘴唇微张，只发出一个空气那么轻的声音。他下垂的双手不停地战抖，它们像是想举起来，却又没有一丝气力。艾丽娅看向他的眼睛，她忽然莫名地只想坐下来好好安慰他。

“你有什么疑问吗？”站在后面的年轻人笔直地盯着眼前的男人，他的右手即刻插进西装上衣的内兜，语言已然动了气。那声音掉在老旧的走廊里，就像颗青涩的果子砸进一个烂了边的柳条筐。

“我们有几个问题想问你，请问我们可以进去说话吗？”艾丽娅取回了说话的能力。她向前一步，把自己的搭档挡在后面，“或者你更愿意用意大利语……”

“……不，英语就行。”

艾丽娅身后的年轻人这才收回那尖刺般的眼神。他看向男人身后，那个白天里依然拉着厚窗帘的、深褐色的屋子。

里包恩不喜欢华盛顿。这个据说平地而起的城市完完全全是个大型政治工具，表面被无数缺乏艺术感的白色大理石建筑所覆盖，暗地里流着的是建制者们不可告人的勾当。在里包恩眼里，这种城市无聊又缺乏生机，不管再建多少博物馆和纪念堂都是枉然，反而像是精心绿化的大地上的一块块斑秃。当然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所有的城市都是这样，它们无聊又缺乏生机，他不在乎自己身处的是其中的任何一个。他身处华盛顿的证人暂居中心，由美国司法部下属的马歇尔办公室管理，里面住满了在重大案件中起到重要作用的证人，他们即将抛弃原本的身份，迎接联邦指派给他们的全新生活。

“方糖和奶在那边，请自便。”里包恩指了指最角落的那个橱柜，他右手拿着纯白的小咖啡杯，近于黑色的液体在里面晃动。男人看着自杯口升腾的热气，把抬了一半的手放下去，咖啡杯的圆底几乎触到他的膝盖。

“谢谢，最近忙着写结案报告，只有今天有时间，希望你别介意我突然过来。”

“还有什么需要问的吗，我已经把知道的都告诉你们了。”

“我今天不是来问话的，你不用担心。”艾丽娅笑容不变，“我读过卷宗，知道你离开前不久，芝加哥发生了多起针对福清帮成员的未破谋杀案。不过根据证人保护条例的规定，虽然我们怀疑你，但哪怕你现在自首，也会免于被起诉。”

里包恩耸耸肩。

“在这里住得还好吗？”艾丽娅把杯子放在桌上，那里面的液体是浅褐色的，尚有一两丝乳白色在液体的表面缓慢地回旋转动。她把搅拌棒拿出来放在餐巾纸上，干净的白色即刻被染深了一小片。起初她听里包恩的英语还有些费劲，乍一听该是她听惯的意大利腔，但又不完全是，好在并不需要花太久去熟悉。

“还好，材料刚交上去。”里包恩回答。

“你的应该不会等太久，我听说这边有几家三个月前就提交了，一直都没办下来。”艾丽娅略带歉意地笑着说，“这次我是来感谢你的。你是第一个打破沉默法则的黑手党成员，你的证言起到了关键作用，帮我们把卢西安诺丢进监狱。马歇尔办公室说他们把你的材料放在第一位，正在加紧制作一个新身份。”

“官员们的托词。”里包恩喝下咖啡，但无论是抱怨还是他钟爱的饮品都没有让他的脸上浮现出任何表情，“我没有家庭，没有熟人，消失起来比较容易。”

“你在纽约的生活确实是这样。” 艾丽娅抿了口咖啡，甜苦适中的醇厚味道让她稍稍有些意外，那几乎让她以为证人暂居中心所提供的不是FBI办公室里的那种便捷速溶咖啡，“虽然在我们找到你之前你已经近于隐居状态，但马歇尔办公室还需要核实你搬到布鲁克林以前的社会关系，你写得越细他们就能越早给你安排好新身份，包括你在芝加哥的，所有的共事者、朋友，特别是亲密关系人。”

“西西里的呢？”里包恩的眼神闪过一丝动摇。

“那太远了，应该用不到，但也有例外。虽然同属于司法部，但他们和我们有完全不同的工作哲学。”

艾丽娅微笑着说。

“像你们这样的人，都是在什么情况下都笑得出来吗？”

艾丽娅立刻意识到，这是合作两年半以来，她的证人第一次在被问询之前说话。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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